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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王宝钏拜见西凉王(唐朝西凉是哪里)

网络整理 2022-05-19 最新信息


“民妇王宝钏拜见西凉王。”

我的夫君穿着华丽的袍子高坐在王座上,身旁是异域风情千娇百媚的西凉公主。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有惊愕,有恐慌,有无助,唯独没有爱恋。

我看到西凉公主捏紧了绣着金银丝线的衣袍。

而我,握住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唇角微翘。

薛平贵,瞧瞧,我还是找到你了。

“你叫王宝钏?”他在西凉多年,中原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民妇正是王宝钏。”我答得字正腔圆。

“你从哪来?”

“中原来。”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逐渐镇定下来,然而我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霾。

杀意。

“我……来找我的丈夫。”

“你找到了吗?”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彼时我仍是王家小姐,而他是街边行乞的乞丐,一身脏破的衣服,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我坐在马车上无意中掀开车帘,坐在墙根下的他不期然抬起头。

我正对上那双眼。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与他的孽缘就此缠绕。

如今他头戴冠冕,而我麻衣布钗,竟是反转。

我低下头,收住了匕首:“没有,民妇没有找到。”

王座上的男女同时松了口气。薛平贵把我安置在王宫里,走之前我深深看了一眼西凉国金碧辉煌的大殿,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匕首上的花纹。

我同父亲三击掌,不过是以为寻到了良人,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与下流卑贱的行街乞丐搅到一块去,王家丢不起这个人。

新婚一月他便上了战场,再没回来,而我过了一年寒窑里的贫穷日子,就快要发疯。脏污,贫穷,疾病,无不挑战我的底线。

我又回到了王家。

我爹毕竟是我亲爹,我们王家高官厚禄,藏一个小姐还藏不住吗,外人皆以为我仍在寒窑吃着苦,实际上我早就穿回了丝绸,用起了牛乳。

我并没有什么愧疚,爱意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消磨殆尽。我原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原以为我那只做了一个月的夫君早已烂成黄土。

有人传来消息,说我那乞丐夫君,到了西凉竟然娶了公主,做了大王。

我回到寒窑睡了一夜,第二日便带着父亲的一千私兵上了路。

我幼时养过一只猫,我待它极好,它很漂亮,却不乖巧。它失踪五日,我见到它在庶姐怀里撒欢。

父亲出现在我身旁,问我,宝姐儿打算怎么做呢?

我站在外头瞧着里头的一人一猫,思索了一刻。

“父亲,我很喜欢它。”

“它背叛了你。”

我点点头:“您说的很对。”于是,我看到父亲满意的笑容。

第二日,猫死在了庶姐的床头。

父亲常说:“我虽有三儿四女,唯有宝姐儿最肖我。

王座上的夫妇,分明相互忌惮着,我听闻西凉国由王和王后共治,王后威胁到王的权利,王于王后来说始终是外族人。

我若是在大殿上说出那西凉王便是我的丈夫,那他薛平贵的王位就岌岌可危了。

我舔了舔唇角,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刀锋轻吟,好像在兴奋着。

那股杀意……倒是和以前的他不同了。

那猫死前也对我呲过獠牙。

派来服侍我的,都是王后的人,我大概猜测出这宫廷里,王后权利更大。代战公主曾是先王独女,自小在王廷长大,掌控宫廷倒是容易得很。

入夜,仓鸮呼号。

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

——死人了。

死的是王夫人身边服侍的侍女,被人抹了脖子,倒在了御花园的小径上。鲜血喷洒,染红了一大片花草。

第一个发现她的也是王夫人,此时已经昏倒被送了回去。

只听一声“王后到——”,代战快步走了过来,她穿着小袖骑装,远远地瞧上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本该昏睡的王宝钏这时睁开了眼睛,看着床帐上坠着的宝石流苏,轻轻笑了出来。

无星无月,就要变天了呢。

这是……第一份礼物。

王宫里的下人们敏锐的发现,王与王后近来并不是很和睦,主子心情不好,下人也就提着心,怕出了什么错。

三天后,代战公主第一次传见我,比我想的要迟。

这一回我总算有机会亲眼瞧瞧这位西凉玫瑰。她生的美貌,与中原女子所追求的柔美不同,她的美里露着不予掩饰的英气与高傲。代战公主能征善战,曾是先王独女,薛平贵入赘后,西凉王为了女儿,特地下旨在自己百年之后,西凉由王与王后共治。

好在西凉人对女子的态度并不像中原那样严苛,代战公主在西凉王廷是有话语权的。

“王夫人免礼。”她乜了一眼。

我缓缓起身,始终温顺地低着头。

“王夫人可还记得,那日纳莎是要去哪里。”她开门见山,并不与我寒暄。

我故意露出思索的神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回王后,纳莎说是……王身边的赫磨大人有请。”

代战批阅奏章的笔并没有停,那女子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帛书。

我听说西凉王批阅过的奏章都要由代战公主再次批阅,两人意见相符,才算通过。而我站在台下,看到王后带着金镯的手腕轻轻转动,笔尖游走。

于王的“允”字下,写下了“不允”。

我知代战王后已经开始怀疑纳莎的死与薛平贵有关,便推了一把,替她圆了这个故事。

王后以为,纳莎死前必定是知道了薛平贵与我的某些事,然后被薛平贵灭口。当然,她断然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代战本人人如其名,骁勇善战,自小习武,沙漠玫瑰,西凉明珠,在她看来中原女子柔弱得风一吹就要倒,手连弯刀都握不住,走两步便要咳一声,是她最瞧不上的。

而薛平贵与我不过一月夫妻,从前又身份悬殊,我是什么脾性,学过什么皆是一概不知,只以为这是王后给他立的警告。

王与王后相互猜忌,同床异梦,我倒也不急。

晌午,我走在花园里,忽然有个东西砸中我的后背,我回头一看,竟是只纸鸢。

我盯着那东西瞧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远处两个穿着胡服快步跑来的孩子令我有些晃神。

我朝他们行了个礼,他们也回了一礼,平心而论,他们的父母将他们教的很好。

“您就是那位王夫人吗?”小女孩睁着一双眼睛大大方方看着我瞧。

她长得精巧,有胡人的立体深邃,也有汉人的细腻柔和。

“正是。”我温和地笑了笑。

“中原是不是有许多好东西?糖糕,酥饼,丝绸,纸鸢……”女孩子眼里闪着幸福的光,她的兄长红着脸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反应过来,也红了脸。

还是孩子。

我捏住了手上的纸鸢,这是一个中原父亲为他的一双儿女所做。

而他们的父亲或许还有一个孩子……

或者本该有一个孩子,那或许是个女孩,也当生的花容月貌,当享这世间一切美好,当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若她健康成长到今天,也当袅袅娉婷地穿上嫁衣,找一个如意郎君……不像她的母亲,不像她……

那个孩子本该存在……

王夫人走了,将纸鸢留在了地上,两个孩子跑过去,只见纸鸢破了一个大洞,原本光洁的纸面染上了斑斑血迹。


遇见薛平贵那年,我十七岁;

嫁给薛平贵那年,我十八岁;

今年我三十六岁,我那孩子若是存在,也当有十八岁。

那孩子从没来过。

西凉国都内近来传出一首歌。

名字叫做《原配变小三》听着倒是粗俗,内容却不得了。

话说长安王宝钏
彩楼招亲绣球抛花郎
为爱和爹三击掌
断亲情 寒窑拜花堂
投军别窑夫离去
宝钏哭断肠
日盼夜盼盼情郎
可怜王宝钏
一等十八年 到今日
还不见负心郎
听说西凉薛平贵
早已另娶公主当了王
荣华富贵温柔乡早已忘了寒窑王宝钏
呜 呜
薛平贵你这个负心汉
忘了武家坡
为你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你还犯下了重婚竟然把原配变小三可恼 可恨呐
别再哭了
骂一声 天下男人都一样
最是可怜苦守寒窑王宝钏
变小三
小三那小三 可怜那

这歌词实在大逆不道,西凉王薛平贵,西凉王后代战公主,还有那位中原来寻找丈夫的王宝钏王夫人,全被写进了歌里。

我身处王宫,能听到这首歌时,就代表它在从两国边关到西凉国都的所有城都已经传遍。

看来,是薛平贵的义兄义妹来了。

薛平贵做乞丐时,结识葛大葛青兄妹,两人虽是不入流的泥腿子,却对薛平贵这个弟兄很是信赖。当年薛平贵走后,我仍住在寒窑,葛大葛青兄妹始终帮扶我,是而我回到王家后也没亏待他们兄妹。

葛大拿到一笔钱,做了买卖,如今已经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开了酒楼,人人得尊称一声葛老板。

葛青则得了一门好亲事,她那丈夫原是守城军的小小卒,如今也成了一个统领,这自然有我王家襄助。

是曾经歃血为盟又独享富贵的弟兄薛平贵,还是来往十八年对他们有再造之恩的我,他们根本不需要犹豫。

当流言轰轰烈烈闯进皇宫时,薛平贵坐不住了。

我终于于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见到了我的丈夫。

他穿着中原服饰跨进门槛时,我还是有一瞬间愣了神,仅有那么一瞬间,却被薛平贵扑捉到了。

这好像为他增添了谈判的筹码,我只觉得讽刺。

“宝钏,这些年……你可还好?”他快步走来,双眼里有泪光。

我仍然稳坐在椅子上,并不准备向他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表演了一通久别重逢,见对方毫无反应,不免有些尴尬。

薛平贵走到我对面坐下,灯影摇曳,我们穿着中原衣服,相顾无言,若是忽略房间里的西凉挂饰,忽略我们脸上岁月的痕迹,忽略十八年的空缺记忆,我们像是富贵人家的普通夫妻。

“王倒是过得很好,至于我好不好,不重要了。”

他心虚地别开脸。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我……我去寒窑找过你,你并不在,我以为你早已走了。”

我在心里笑了几声,当然走了,傻子才住寒窑。

“宝钏,我会给你补偿,你若想,我可以安置你在西凉……呃当然,你若是想回长安,我也会为你打点好一切,不会再叫你受苦了。”

“那你呢,平贵?”

“我……我如今是西凉的王,岂能离开。你也瞧见了,我在这位置上并不容易,所以,你若一直留在这儿……”

我睨了他一眼,眸中尽是嘲弄。

“你可知道,你走后,我便知道了自己有孕,两个月时,魏家二公子魏豹想要逼迫我做他的妻,我不允,他便要强迫我,我那孩儿就是那样没的。”

“宝钏……”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我笑着说了下去:“我回王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魏豹,我挖了他的眼睛,割下他的舌头,我亲手将他拆开喂给城外成群的野狗。”

薛平贵笑不出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玩笑?你怎么会认为这是玩笑?”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好夫君,你该不会以为你的发妻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吧?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是来找你回家的吧?”

我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这是西凉!我是西凉王!”薛平贵愤怒地站了起来。

“那又如何?”我渐渐收敛了笑容,正面迎上了他一双怒目。

“——很快就不是了。”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故意吓唬他,在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盟友大概已经成功毒死了王后。

“若是王后死了,大臣们会怀疑谁呢,他们还会让你做王吗?”我靠近他,轻轻笑了笑,灯火摇曳,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

西凉王后有一表兄,这位亲王年少时曾爱慕过王后,若无薛平贵的出现,本该是他们成亲。

亲王凌霄有勇有谋,可为人老实到近乎木讷,是个绝对的王后派,一直勤勤恳恳地替王后办事,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不过好在他娶了一个不安分的妻子。

我告诉亲王妃,代战一死,我将借此机会杀了薛平贵,小王子小公主左右不过十岁。

“无论想当摄政王妃,又或是王后,都会如您所愿。”

亲王妃颤栗着接过我的毒药,我知那颤抖的双手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兴奋。

代战对于这个嫂嫂并不设防,因此她得手的很快。

王庭依旧安静,而被笼罩在这一片诡谲的宁静下的,是肮脏的欲望,和嗜血的匕首。

薛平贵听完暴起,我任由他掐住了我脖子,看着他双目赤红的样子,我只觉得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活。

堂堂西凉王,就要变成丧家犬,甚至性命堪忧,他的发妻会怎么对待他?

“——薛兄弟,好久不见。”

自屏风后面走出两个身影,声音正是从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口中发出来的。

薛平贵乍听见熟悉的称呼,有一瞬间松了劲道。

“你们是……”

“大哥你真是”,女子拍了一下中年男人,“你瞧瞧咱们贵哥,这皇宫,多气派啊,瞧瞧这屋子里,挂的都是宝石诶。”

女人笑眯眯地对上薛平贵错愕的眼神,“嘻嘻,贵哥这么多年过得真好,妹妹看了都嫉妒,可娶了三千后宫?怎么不叫我们也来快活快活?”

“葛大…..葛青?”薛平贵按在我脖子上的手已经彻底垂了下来,这两个体态富足,保养得当的人,真的是他那两个乞丐兄妹吗?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沉了下来,咬着牙质问“你们是一伙的?”

“哟!哥哥说的什么话。”葛青快步走到我身旁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和嫂嫂特意来西凉接你回家呢。”

“来人!来人——!”他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这三张熟悉的脸孔都变得陌生,好似三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带笑容地要将他杀死。

外头静谧无声,好像这座屋子与世隔绝了一般,他想起来了,为了不让王后发觉,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孤身来找宝钏。

“夫君,来,咱们回长安了。”

我原本的打算正如我与亲王妃说的那样,就地杀了薛平贵,然而就在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与我爹三击掌,彻底离开王家,薛平贵走后我固执的留在寒窑,一等就是十八年,而薛平贵,也和现实一样,来到西凉当了王,我托付血书一封,让葛青葛大来西凉寻人。后来,他回到大唐,发现自己竟是皇子,最后他登上皇位,立我为皇后,而我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甚至接纳了代战,从皇后沦为平妻。

我苦守寒窑十八年,只当了十八天皇后就病死,我一无所出,唯有代战与他的孩子是继承人,生时无享受,死后也无人记得。

梦醒,我惊出一身冷汗,这梦有些太过真实,我好像做了一回另一个王宝钏。冷静下来后我细细思索,倘若薛平贵真有这个皇命,那我还需得从长计议。

薛平贵的狗命,还有些用。

从薛平贵踏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注定了他再不得出去。代战已死,亲王暴怒之下必然进宫讨个说法,更何况,迷药下在了烛烟里,他要么现在逃出去被扣上杀害王后的帽子,要么乖乖在这束手就擒。

不过他没机会选择了,薛平贵在西凉王宫声色犬马地过了十多年,在这迷药下连一炷香都撑不到。


王宫内乱成一团,代战死了,在亲王和侍卫四处寻找薛平贵之前,我们在亲王妃的接应下出了城门,与城外驻扎的私兵碰头。

薛平贵醒来时,马车已经行驶在两国之间的官道。

“你这个毒妇!放开本王!”薛平贵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我淡淡地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快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马车颠簸,薛平贵撞到茶几腿上,疼得呲牙,声音都变了:”停车,让我下车!“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葛大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阿妹可要帮忙?“

”不必,叫他们停车吧。“我微笑着看着薛平贵道。

葛大也不追问,马车很快停了下来,我抽出匕首,面目含笑地走向薛平贵,他额上已经渗出了汗,嘴唇干裂,双目里爬满了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要是忽略他身上上好的丝绸,看起来好像还是从前那个走街串巷的乞丐。

”别怕。“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我已触碰到他,他的身子便抖得像筛子一样。

我替他整了整衣领,又亲自为他割开了绳子,在他的注视下一脚将他踹下了马车。

薛平贵毕竟做了十多年的西凉王,这么多年来头一遭遭人这样对待,现在又被人一脚踹在地上,多年养成的气性,让他爬起来便要发作,可四周穿戴齐整的甲兵,荒无人烟的大漠,还有一张张冷漠的脸孔,王宝钏的,葛大的,葛青的,那些不认识的士兵的……都叫他闭了嘴。

他薛平贵这辈子从未感到过害怕,流落街头时没有,上战场时没有,甚至哪怕是被绑出皇宫时,都不如现在这样恐惧。

刀剑,匕首,黄沙,发妻,挚友,腐烂的动物尸骨,紧盯着他的士兵……

他恍惚间想了许多往事,他坐上西凉王位时,王宝钏在做什么呢?

当他搂着娇妻纵马郊游,王宝钏在做什么呢?

当他欢天喜地的抱着一双儿女,王宝钏又在做什么呢?

……

他这样的思考断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在掂量发妻对自己的恨意。

王宝钏有多恨他,他的命就有多危险。

曾经快活风流于声色犬马的享乐,如今都变成了一道道罪证,掰弯了他的背脊。

他在害怕。

他怕死,更怕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在做了十多年高高在上的王后。


薛平贵手脚并用地爬回到马车边,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曾经在大唐学到的一种技能。

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又放下,上身直起又贴近地面,眼中含泪,口中高呼:

“贵人开恩——”

我粲然一笑,放下了马车帘子。

金枝玉叶的少女在城墙根下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少年郎,他与他的乞丐兄弟一起,高举着双手,朝着过路的马车行起大礼。

她是王家最小的女儿,是相国府最受宠的千金,她的父亲是朝中重臣,她的兄长的赫赫有名的将军,她王宝钏生来便是万人之上,绝不会是独守寒窑的乡野村妇。

”上来吧,继续前进——“

“宝姐儿回来了!”

父亲亲自出来迎我,见到薛平贵后明显一怔,一双极锋利的眼眸像是能刺穿他似的,扫了他一眼,随即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儿厉害,有胆有谋,远胜父亲。”他笑着拍了我的胳膊,和天底下每一位父亲一样,他对我的平安归来感到高兴。

当年我回到王家时,父亲也是这样看着我:

“我知我儿心气极高,做乞婆绝不是你的归宿。”

“我王家的女儿,嫁给小门小户并不羞耻,宁愿躲在外面风餐露宿,也不愿回家才是真正的没出息。”

“宝钏,你真正地长大了。”

而当我被告知面临再嫁给魏豹的消息时,父亲只是对我说:“宝钏,你若有恨意,便证明给我看。”

我筹谋数月,手刃魏豹,父亲却说:“你证明了你可以杀他,但除此之外,你没有得到任何益处。”

于是这一次,我没有杀薛平贵。

父亲惊讶的不是我带回了薛平贵,他是在思索,薛平贵仍然活着的理由。


“父亲大可告诉我,可有谋反的心思。”

相国抬起眼眸,直直地看着女儿的眼睛,父女俩谁也不先移开目光,半晌,王相国开了口:“不错,告诉你也无妨。”

对上了。

“父亲可是准备与魏家姐夫联合起兵?”

他渐渐直起上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谁告诉你这些?”

我微微含笑:“我做了个梦。”

“梦?”

“梦里薛平贵真实身份是当年刘妃所生的皇子,被送出宫流落在外,爹与二姐夫不日便会起兵谋反,而苏龙会帮助薛平贵得到皇位。而我们王家,会不复存在。”

“你认为这是真的?”父亲皱了皱眉。

“皇子名叫李温,正是当年刘妃为孩子取的名字,而薛平贵的后背上,正有个温字。”

“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你认为当如何?”

我替父亲斟了一杯茶,“既然父亲已有谋反的心思,我也不必避讳。薛平贵前十八年在长安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后十八年待在西凉,纵使做了西凉王又如何,我杀了代战王后,这笔帐必然要算在薛平贵头上,薛平贵现在是孑然一身。”

“不如让薛平贵做这个挡箭牌,陛下爱子心切,大概率还是会传位于他。”

“即使陛下不选择他,有我王家襄助,自然万无一失。我们王家送他一个帝位,他怎么得到,再怎么吐出来。”

父亲笑了,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愧是我的女儿,那依你所见,我们如今第一步是什么呢?”

我也笑了,“当然是要让薛平贵与陛下相认。”

“这就要靠父亲帮忙了,毕竟‘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这才等来佳婿,中秋宫宴相爷怎能不带上女婿。”


我的计划失败了。

西凉的凌霄亲王不知从哪得知薛平贵没死,而是被我带回了大唐,已经递交了国书要求交出薛平贵。

我原以为凌霄会在亲王妃的撺掇下就此登上王位,毕竟王与王后一个已死一个生死不明,然而这位亲王依旧是意料之外的忠厚,他将王位给了薛平贵的儿子,自己则一心辅佐他。

亲王从前是坚定的王后派,但也对薛平贵这个西凉王保有尊重,因此许多事情不可僭越,而如今代战的幼子做了王,他这个做叔叔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挥才干了,这人虽然忠厚老实的叫人吃惊,却是有些真本事的,行事稳健又细心。

我留在西凉的人传来消息,说是亲王妃因病暴毙。

这话旁人听了也许相信,可我走之前才见过健健康康的亲王妃,我与亲王妃合谋毒杀代战,带走薛平贵一事,只怕是东窗事发了。

西凉虽已经向大唐称臣,但两国之间互通国书的事情不可能轻轻揭过,想要在中秋宫宴上让薛平贵与陛下相认,眼下是绝不能了。


我将薛平贵安置在我自己的宅子里,这些年我并不以王家三小姐的身份自居,旁人邻里也只当我是寡居的妇人,叫我一声王夫人。我甫一将薛平贵带回长安,便放出消息,如今全长安的人都晓得那个原本嫁给乞丐的相府三小姐被接了回来,而她的丈夫则在西凉当了大王。

我们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在按我的计划一步步推进,唯独西凉的局势超出了我的预计,提前暴露出薛平贵的动向反而成了我的桎梏。

“夫人,外头有人来了。”侍女小莲欲言又止,神色有些为难。

“怎么了?谁来了?”我搁下茶盏,用帕子吻干唇角。

“……魏家的那位姨娘来了……”

我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魏家的姨娘是谁。此人乃是我的二姐,王银钏的丈夫魏虎娶得一房妾室,据说这女子惯会温柔小意,爱使些后宅里的小伎俩,而我那二姐千金小姐脾气,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哪会低头,于是两人斗了这么多年,二姐倒是受了不少窝囊气。

更有意思的是,我那离奇的梦里,这女子本该是魏豹后来的妻,也是薛平贵的义妹。

薛琪迈着小莲步子缓缓走进来,梳了个堕马髻,面目含笑,一双眼仿佛能勾人,手里的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

“嫂嫂。”她微蹲了蹲向我行礼。我心里暗笑,略有些嘲讽,这一声嫂嫂倒是给自个抬身价。

我虽是嫁给薛平贵,可仍是相府的三小姐,而她嫁的是我姐姐的丈夫,做的是妾,这等身份,即便是薛平贵的亲妹妹,也不配叫这一声嫂嫂。

“我与嫂嫂多年未见了,嫂嫂依旧光彩照人,怪不得能把哥哥带回来。”她似乎是想要奉承两句。

“薛姨娘怎么来了?”我叫人给她看了坐,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薛琪见我连茶都不打算上,她叫我嫂嫂,我却叫她薛姨娘,面上也有些难看。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听闻嫂嫂回来了,想来见见。”

我看着薛琪的脸,努力回想着梦里薛琪的死因。

薛琪原本一心爱慕薛平贵,魏豹蓄意勾引下,与魏豹成亲,最后得知魏豹杀了自己的父亲,又想要伤害薛平贵,她亲手下了毒,与魏豹相拥死去。

倒是个有魄力的女子,只是现实里,魏豹早在十八年前死在我手上,而薛琪则嫁给了魏虎做妾,一切都变了,可我总觉得,这其中有某一环没有扣上……

魏豹死了,薛琪活着……那么薛琪的父亲,薛平贵的义父薛浩呢?!

作为魏府姨娘的父亲,他必然活得好好的,他必然知道,当年将薛平贵托付给他的人是什么模样。

薛琪来干嘛的呢?

我不自觉地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目光重新聚焦,薛琪的红唇一张一合,眼神透露着狡猾。

“……嫂嫂可否让我见见哥哥?”

薛琪原本不知道薛平贵的真实身份,可是魏虎知道,她很有可能,不小心听到……

这样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我勾了勾唇角,看向薛琪的眼睛里多了难以捕捉的冷意。

“当然可以,你明日过来,我带你去见你兄长。”

薛琪惊喜过望,毫不怀疑我这个以温柔贤惠出名的嫂嫂。

我目送着薛琪远离的背影,目光越发深远。

——还不到时候,不能给薛平贵反扑的机会。


“通知我二姐,薛姨娘明日不回去了。”


薛琪第二日如约而来,甚至悉心打扮了一番,知道的是来见义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情郎。

我心下暗笑,薛琪爱慕薛平贵多年,如今又知道薛平贵身份惊人,怕是又起了心思。

小莲看着薛琪进去了,颇有些担心,快步上前低声问道:“小姐,让薛姨娘见薛平贵真的好吗?”

我打发她去看茶,自己走到了铜镜前坐下。

十八岁的王宝钏曾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想来求娶的王公才子踏破了门槛,他们为她作诗,投拜帖,最好的结果就是远远看上她一眼。

她站在城楼上抛绣球那天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呢?

看热闹的百姓,挤破了头的王公贵族;

穿着普通衣裳携着家眷的行人,身着锦绣华服侍卫成群的贵族;

护城河边氤氲翠色的柳树,艳阳下闪着光辉的金瓦;

十八岁的王宝钏握着手上的大红绣球,只觉得无聊,年华易逝,芳华能留几时,往后几十年,便如同普通的后宅妇人一般,一日复一日,看不到头。

那怎么行?

她瞧见一个头发披散的乞丐少年,那人瘦瘦高高却长了一双明亮的眼,不知为何也挤在抢绣球的人里面,在一群王公贵族里那样特殊。

他若是抢到绣球,那此生大概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城楼上的少女莞尔一笑,大红的绣球落入乞丐少年的怀里。

他们都曾得偿所愿。


我坐在镜前打开梳妆奁,抽出金钗一根一根插上发髻。

铜镜模糊,却掩盖不了她的老去,只是纵使岁月蹉跎,镜中的也仍是个顾盼生姿的大美人。

时隔这样多年,她方才恍然大悟,她当年一心要嫁薛平贵大概是没有什么爱情的原因,那是她年少时的小小叛逆,为了逃避世家贵女既定的命运。

青春不是永恒的,美貌也不是,没有金钱的自由她更是一天也忍不下去,这是她从这十八年里学来的东西——

这世上最珍贵的,唯有权势。

插上最后一根钗环,我缓缓起身,伸手扣住了铜镜。

小莲端来了茶,并告诉我,薛琪说薛浩念子心切,想见见薛平贵。

“小姐……”

“让他们走,派人跟好。”

“将薛浩带回来,此后不论谁问,都说我们都没见过薛平贵和薛琪。”

“通知父亲,准备进宫。”

我爹办事效率很高,两个时辰后,刘义老将军带着三百禁军浩浩荡荡前来,一旁跟着的,还有我的大姐夫苏龙。

我朝刘义将军行了礼,故作惶恐道:“这……刘老将军怎么来了。”

“三小姐,老夫是奉圣上之名,前来捉拿西凉间谍。”刘义鬓边已有白发,可声音高亢,双目炯炯。

“西凉间谍……老将军莫不是弄错了,我的丈夫平贵,怎么会是西凉间谍?”我后退半步,捂住胸口,假装站不稳,由小莲上前扶住我。

苏龙适时开口道:“将军不妨进去再说。”

刘义顿了顿,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我朝苏龙睇了个眼神,他微微点头。

屏退了下人后,刘义看也不看桌上摆着的热茶,径直问道:“那薛平贵现在可在?”

“平贵去探望他义夫了,怕是要留过晚饭后了。将军您……是不是弄错了,平贵怎么会是间谍呢……”

“哼”刘义冷哼一声,“若不是间谍,堂堂西凉王怎么会到中原来?”

“我也与你们透露些,西凉那边已经另立新王了,想必他是孤身前往我大唐,后方却被推翻了。”

“西凉的摄政王已经递交了国书,希望找到薛平贵,这是人家的国事,我们本不该管,可他若是抱着刺探敌情的目的来我大唐,我们就不能叫他回去了。”

我略有些诧异,目光闪了闪,凌霄没有言明薛平贵杀了代战的事,倒让陛下认为是这薛平贵来做间谍后被人夺了权,回不去了。

“你这女娃也是苦命的,我与你爹相识几十年,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十八年听说你一直过的穷苦,你爹也是真能狠得下心肠。”

刘义看着王宝钏泫然欲泣的面庞,有些于心不忍,正是她的亲爹向圣上举报了薛平贵,怕是还对当年的事怀恨在心呢。

我偷偷打量了刘义的神色,见他端起了茶杯,收敛了些煞气,又抬头看了看苏龙的脸色,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起身执起茶壶,俯下身子要为刘义沏茶,却“无意间”露出了脖子上的项链。

黄玉做的玉佩雕着镂空的龙纹,这东西难看得很,我也是刚刚才从不知猴年马月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好像是薛平贵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说来好笑,他那时穷酸,得到一点好的东西便攒起来,最后积了一堆零零碎碎一起送给我当定情信物。什么有钱人家女子绣鞋上的珠花,别人掉了的素钗,剑上的剑穗子,衣服上的金扣子诸如此类,我深吸一口气咽下恶心,头一回知道为何要门当户对。

随后那堆零零碎碎便被我随手丢在某个旧箱子里,这玉佩就是其中之一,我那时若是瞧见这玉佩,必然好好追究一番来历,寻常人家,有几个敢在玉佩上雕龙。还是因为那个梦,我才意识到这玉佩的重要性。

“这是什么?!”刘义大惊,噌地站了起来。

“你的这块玉佩,从何而来?“

我略显羞涩地低下头微微一笑:”这是平贵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能否取下,让老夫看看。”

我假装茫然地看了看苏龙,苏龙也配合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摘了玉佩,递到刘义手上。

刘义端详着玉佩,口中念念有词:“……对……就是这块玉。”

“我再问你,薛平贵可曾告诉过你,他这块玉佩从何而来?”

“这是平贵从小就佩戴着的,是他养父送他的。”

“他养父是谁?!”刘义连忙追问。

“他叫薛浩。”我答道。

“你再仔细想想,此事事关重大。”

我低头沉思:“平贵他告诉我,当年他是被一个叫……叶兴的人抱出,好像是被人追杀了,刚好薛浩经过见到了叶兴被杀,他就把平贵捡回家抚养他。”

“叶兴……”刘义双目有些失神,“公公他确实叫叶兴。”

“那除了这块玉还有别的什么?”

“这块玉是由一个黄色的布包着,里面还有一个小孩子的肚兜。”

“那薛平贵身上可还有什么特征?”

我故作思索,刘义心急万分,低喝了句快说。

“……平贵的左后肩,是刺了一个温字。”

刘义失神着后退了两步,我与苏龙相视一笑。

“相爷,陛下歇着了。”老太监低眉顺眼的走了过来,拦在了王允前面,王允收回了卖出的步子。

一个不起眼的锦囊从王云袖口里拿出来,在王允微笑的目光下塞在了老太监怀里,老太监也并不推拒,微微抬头,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臣甚为忧心。”

“就在这几天了。”老太监压低了声音,从善如流地揣起锦囊。

王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径直转身离去,大殿前守卫森严,目不斜视。

另一边,我的人回来报告,皆说没能找到薛浩。

“什么?你们跟着薛琪薛平贵还能跟丢?”我气极反笑,扫落了桌上的物什。

“他们路上好像有人接应,换了三四辆马车,我们人手分散了,有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出城了……”

我紧咬着牙,迅速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我还是小瞧了薛琪,她大概一早便做好了准备,带着薛平贵薛浩逃往城外,之后大概会找个时机站出来自证身份,这样便绕过了我王家。

只是,若不能在一个月内让薛平贵认祖归宗,圣人的身体大概是撑不住了。

“速去取一张薛平贵的画像来。”我吩咐小莲,画像是我一早便准备好的。

“你带上画像,立刻去找刘义刘老将军,就说平贵被歹人所挟,下落不明,请刘将军动用御林军。不过此时不宜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就说是搜寻西凉间谍。”

“另外请将军与我一道进宫面圣。”

我听说薛平贵尚在襁褓之中时,为后宫之计所害,由叶兴公公抱出,陛下归来后心急如焚,听从他人建议,为了保护皇子,只对外称公公叶兴偷盗贵人之物。叶兴身在宫外躲躲藏藏,消息闭塞,以为这是奸妃瞒天过海,想要找出皇子,更不敢出现。

我这番考量倒是借鉴了当年,御林军拿着画像四处寻人,声称是寻找西凉间谍,以薛平贵谨慎的性格,是不会在这时出现的,也就为我进宫面圣赢取时间。

我必须要在薛平贵之前让皇帝知道他就是李温,这样薛平贵便再也无法与我扯清关系。否则他断然要说出我千里迢迢将他绑回来,我与父亲并未决裂的事情。

刘义动作很快,御林军整装待发,画像被拓了百份,贴在大街小巷,我出门时,已经看到士兵拿着画像询问路人。


宫门前,刘义正在等我。他穿着一身软甲,卸下的佩剑正拿在一旁的太监手里。

“刘伯父。”我恭敬地朝他行礼,他轻叹了一声。

“老夫本想亲自去找,你倒是想得更周全。”他一双眼精神矍铄,意味深长。

我心里镇定,面上却焦急:“伯父快别这么说,我也是太着急才想着进宫面圣,若是以往,岂敢窥视天颜。”

刘义的目光在我身上定了一会,仿佛想要看出些什么,随后只是转身大步向前:“你不必怕,陛下不会为难你。”

我称了声是,随着他一道走去。

往来的宫女穿梭在红墙金瓦间,辉煌的宫殿在太阳下闪着光,我看着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雕,已经上头游着的双龙戏珠,勾了勾唇角。


此时已近黄昏,大殿里昏昏沉沉,我跨进殿里时,远处传来掌锣太监的敲时声。微薄的光透过雕着画的窗子投射进来,仿佛有了形状,最终又隐没在金红的柱子之间。

那传说中的九五至尊就坐在大殿中央,光照不到他,唯有跃动着的烛光将那一方照亮。

病容,雾霭,日薄西山。

这是我对皇帝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


“刘爱卿……是那个吗……”他慢慢站起来,声线有些抖。

刘义上前行李,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大殿:“陛下,李温殿下找到了。”

“好……好……找到了……这是谁?温儿呢?”他不知是因为过分激动,还是精神恍惚,抑或是二者兼有之。

刘义对我使了眼色,我快步上前行李:“民妇乃西凉王薛平贵之发妻,薛平贵……便是您的皇子。”

陛下恍惚的神情凝固了。

他想过许多关于李温的事,或许他被人捡回去当了农民,做了普通书生,或许他已经残疾,做了乞丐,甚至他当年根本没有活下来……

他可以允许以上所有情况的发生,唯独不可允许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变成了西凉的大王。

他首先是个皇帝,敏感与多疑,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陛下迅速从失而复得的欢喜里挣脱。

“速速找到李温,带他来见朕。”

“铛铛铛——”远处传来掌锣太监敲时声,黄昏最后的光辉也在窗缝里消失。

十一

“我本不欲在这个时候见你,只不过为了我们都好,我还是来提醒你一二。”我熄灭了手里的宫灯,黑暗里,薛平贵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第一,想必你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失踪的皇子李温,我已在陛下面前表明身份,你想要撇清关系是不能了。”

薛平贵咬牙:“所以呢?王家擅自豢养私兵数万,这是灭门的大罪。”

“第二,世人皆知,我王宝钏为了与你成亲早在十八年前就与我父亲断绝关系,十八年来苦守寒窑只为等你。”

“你放——”

“第三,你虽是陛下的嫡长子,可陛下仍有另两个皇子,你在大唐除了薛琪薛浩,再无帮手,想要夺嫡,唯有依靠王家。”

我看这薛平贵快要冒火的双眼微微一笑,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

“现在,去吧,殿下。”


陛下遣退了所有人,只召见了薛平贵。

我与刘义立在门外,陛下身边的老太监快步过来,向着刘义和我行了礼,他在君王身边随侍多年,很是会察言观色,今日之事,他敏锐地嗅到了变局的一端。

“刘将军,王夫人,请随老奴到偏殿歇息。”

刘义乜了他一眼,到了声“不用”,我闻之也微微一笑,轻摇了摇头。

老太监识趣地退下了。

我侧目看着刘义斑白的鬓发,我知道他必然有话要和我说,然而他只是一个劲地瞧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记得在我幼时,他是我家的常客,那时父亲还不是宰相,他也不是镇国大将军,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志趣相投,出身相近,因此常常来往。后来,二人也渐渐淡了,或许是友谊上了朝堂必然褪色。

那时的刘义身材高大,剑眉星目,是个方崭露头角的小将,如松柏一样的挺拔,眼睛里始终带着光。

如今的刘义与我一般高,满头华发,双眉间常年有道深深的沟壑。

唯有那双眼睛仍然坚毅,可也只剩坚毅。

“丫头,你记着,这里是大唐。”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甚至目光都为转变。

“好的,伯父。”我也轻轻答。

我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刘义,他年轻时以有勇有谋,能征善战闻名遐迩,更能被我父亲引为知己。

只是有些话不必说的那样清楚。

他只说了这句话,便是最大的让步。

更何况,我王宝钏要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


我不知那天晚上薛平贵与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让陛下消除一切疑虑,最终立他为储。

或许是薛平贵有什么真正的过人之处,能轻易地赢取一位帝王的信任,又或许是陛下看到那一张过分肖似自己的脸,总之一切都按照计划步步推进。

薛平贵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李温,暂住在了东宫里。

我们都知晓,这个太子不会当的太久,陛下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而我,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得到了储君的召见。

进去时,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我和薛平贵两人,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太子殿下。”我恭敬的唤道。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

“不必叫我太子,我今日……是想求夫人一件事。”他转过身来,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露出的脸孔显得毫无生气,干裂的唇,再无光芒的眼睛。

我看着那双眼睛终于熄灭,说不出的快乐。

“我知道我这个储君,只是夫人的垫脚石,我与夫人的博弈,就要走到尽头了……不,不是博弈,我比不上你。”

“从西凉到大唐,夫人神机妙算,一直牵着我走,我全然无反抗之力。”

“我年少时穷困潦倒,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飞黄腾达,升官发财,因此我出现在那日的绣楼下。我做了十五年西凉王,与代战从相知相守到互相防备,可我十分快乐,王位所拥有的权利,是外人绝无法想象的。”

“而当我失去了这一切,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如今与当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薛平贵抬头,眼里尽是荒芜。

“所以我恳求你,若是我必然要死,让我葬在西凉,在善待薛琪和我义父,就算是……我做垫脚石的报答。”

大结局

【宝钏,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觉得有些荒唐地笑了笑,将那薄薄的纸窝成一团随手丢开。

“告诉太子,用不着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早就想取他狗命,留他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他若是诚心要求,便求我给他个痛快。”

小宫女瑟缩着,她知道太子夫妻不和,太子妃更是与传闻中温柔贤淑不符,却没想到是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太子甚至处于劣势。

小宫女走了,偌大的宫殿顿时显得寂寥。

皇宫很大,后宫三千也住不满,皇宫也很小,丧钟一想,整座宫城都能听见。

九声,国丧。

迟暮的帝王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死了。

我穿着太子妃朝服站在宗室女子队首,接收着来自四周各样的眼光,他们多多少少曾经听说过王宝钏这个女子,从前是世家女的耻辱,是主母们耳提面命不可学习的反例,如今是登枝麻雀的写实。

“还不是众叛亲离,过了十八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有个声音飘过来。

离我这样近,大概是某位王妃。我置若罔闻,抚了抚手指上的纯金护甲,反倒觉得兴奋。

今日过后,整个李氏宗族便要数着日子等死了。

若说帝王之死让我明白什么了的话,那便是我终于恍然大悟,传说中的圣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再普通不过的人。

——与我一样。


所有的宗室都以国丧的理由留在了国都,见证了新帝的登基。薛平贵穿着九龙华服,意气风发地站在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齐齐下跪高呼:陛下万岁。

权利很容易使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特别是当你拥有一个数十倍于西凉小国的大唐时,薛平贵近乎恍惚。

我适时地轻笑了一声,唯有我们二人听得见。

“二十。”我低语,清楚地瞧见薛平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十九。”我笑语盈盈地看着薛平贵,看着他写下封我父亲为兵马大元帅,赐予兵符的圣旨。

新帝登基的第二日,果然有藩王按不住揭兵而起,为我做了嫁衣。


前去平叛的军队势如破竹,叛军所到之处原本烧杀无数,王家军的到来于百姓来说像是久旱逢甘霖,王家军的声势迅速达到了顶点。

为什么叫王家军而不叫天子的王师?

谁关心呢?

朝堂上已是王氏的一言堂。

我将前线的捷报递给薛平贵,笑着对他说了:

“十。”


有农人在洛水中发现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字样的巨石,皇后王氏亲自在洛水受图。

”皇帝,文武百官、蛮夷酋长,各依方位而立。珍禽奇兽,并列于坛前。“史书上称,自武后以来,从未有此胜景。

护国寺僧人撰《云经》,称王氏乃弥勒佛下凡化身,应作天下主人。皇后天下令颁行天下。命两京诸州各置云寺一所,藏《云经》,命僧人讲解,并将佛教的地位提高在道教之上。

那日,刘义告老还乡。


”二。”薛平贵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道。

他再一次穿上九龙华服,带着九冕十二旒,我知道那套冠冕终有一日会带在我的头上。

“还请……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我透过冠冕,看到了他眼里的绝望与恳求。

这二十日的倒数对薛平贵来说,无异于凌迟。

倒数第二日,薛平贵捧着《云经》,自请退位,于文武百官面前,将皇位传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父亲王允进了宫。

我卸下护甲,犹豫再三,还是将那把镶着宝石的匕首藏在了袖子里。

“你想要做皇帝?”他一点不寒喧,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沉默了一下,迎上他有些锐利的目光。

“是的,父亲。”

“你袖子里,藏了匕首,是不是?”他缓缓走到桌旁,为自己倒了茶。

我面色有些难看,“爹……”

“你是我的女儿。”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您……要阻止我吗?”

“我若是阻止了你,那把匕首,会指向你的父亲吗?”他饮了一口茶,问道。

“是的,父亲。”我攥紧了拳头。

是夜,蝉声不止,桌上的烛火毕毕剥剥地跳着,缓缓留下了蜡泪,昏暗的烛光让我看不清父亲的脸色。半晌,在我甚至做好了今日便与父亲决裂的准备后,他终于开口了。

他微微一笑,”我曾说过,我有三儿四女,唯有宝姐儿最肖我。魄力,胆识,计谋,你都不逊于任何人,为父很骄傲。”

我睁大了眼睛。

“听到薛平贵退位的消息时,我很高兴,因为这才是我的女儿。”

“而你今日拿着匕首进来,我也觉得骄傲,因为你已经具备了一个野心家应有的决断,那就是对情的割舍。父亲六十岁整,这一点上,已经不如你了。”

“武后能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我的女儿又有何不可?”

“父亲……”

“去做吧,宝钏,不是谁谁的女儿,也不是谁谁的妻子,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绣着金凤的华服最终 爬上了金龙,那套冠冕最终也戴在了我的头上。

女帝登基的那天,废帝在长治宫服毒自尽,没人能说明白他是自尽还是他杀,历史里的输家于任何人都不重要,一个崭新的治世即将开始。女帝登基后,李氏皇族完全被清扫,连女眷都没能逃脱。这样的清扫也曾在武后登基时出现过,与之不同的是,女帝并无子嗣,也就不存在改姓免除清算一说。

“一。”我对着长治宫的方向呢喃出声。


皇宫很大,大到我永远走不完每个角落,皇宫也很小,小到废帝之死,掀不起任何水花。

直到某日我临驾东宫,于我曾经的案头上发现一张纸团。

【宝钏,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那时将它窝成一团,随手丢开,只觉得晦气。

而如今那人已死,除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再无人记得,我却展开这团纸,重新看了一遍。


十八岁的王宝钏真的没有动过心吗?

那样与她原本生活截然不同的人,在她崴了脚时蹲下身子背她,那个在义父墓前郑重写下她名字的人,那个呆呆愣愣搜集了他所能触及的最好的一切:金扣子,银素钗,绣鞋上的珍珠——全都送给她的少年,难道她真的没有心动过吗?

我将纸片凑到蜡烛上,点燃了它,它卷起一角,慢慢被火侵蚀,最后化为一缕黑烟,随风飘散。

那又如何呢?

爱意会在时间与权力的侵蚀下消磨殆尽,最后也化为一缕烟气,随风而逝。

她王宝钏绝不是死守爱恨的痴女怨妇。

她的父亲是大唐的宰相,她的兄长是有名的将军,她敢爱敢恨,有勇有谋,她生来便是万人之上,不是谁的女儿或是谁的妻子。


绣楼上蹙着眉的少女不甘成为普通妇人,绣楼下衣衫褴褛的乞丐少年希望此生大富大贵。

他们最终得偿所愿。

王宝钏的故事到这里完结了。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别因为是女孩子就看轻自己,更不要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怎么怎么样。

“你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是人杰而非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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