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是难得的中外通吃的中国故事。千百年来，这个大IP经久不衰。从《左传》到《史记》，从《赵氏孤儿大报仇》、《中国孤儿》，到当代各个版本的戏曲、影视剧，这个故事被古今中外的文人们演绎出了形形色色的版本。最新的版本是如今正在全国巡演的中文原创音乐剧《赵氏孤儿》。

音乐剧《赵氏孤儿》衍生自英国话剧《赵氏孤儿》。2012年，英国剧作家詹姆斯·芬顿以“赵氏孤儿”这个故事为题材，推出了一部带有四首歌曲的话剧，并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演出。去年，导演徐俊在这部话剧的基础上，制作出同名中文音乐剧。

今年九月，笔者有幸去欣赏了西安的场次，还参与了导演徐俊的交流会，并拜读了《走向未来的“赵氏孤儿”》一书。笔者感受到了《赵氏孤儿》这个古老的故事在新时代焕发出的新生机。

《赵氏孤儿》讲述了春秋时期，晋国朝堂争斗。权臣屠岸贾污蔑赵氏谋反，赵氏家族惨遭灭门，只剩婴儿赵孤。晋国公主、赵氏夫人赵庄姬将照顾托付给草泽医生程婴。为救赵孤，程婴与公孙杵臼决议用牺牲程婴之子的命来换赵孤的活。程婴忍辱负重十余载将赵孤抚养长大，最后赵孤报仇，程婴自尽。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古老的故事，会对主角程婴以命换命的做法感到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为了遵守他人的嘱托，就愿意献出自己儿子的命去救另一个小孩呢？关系有亲疏，生命无贵贱。难道因为赵孤是贵族，自己是平民，就要牺牲自己的骨肉至亲，去救一个地位更高贵的婴儿吗？

在以往的版本中，程婴以命换命的动机或是为信守承诺，或是因命运使然。他可以是胸怀天下的英雄，可以是被命运摆弄的草根，却唯独不是父亲。人们歌颂他的侠义却从未真正体会他失去亲子的痛苦。

但是，音乐剧《赵氏孤儿》为程婴这个人物赋予了新时代的人文关怀。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音乐剧中，程婴有一颗做父亲的心。他以命换命的动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婴儿免受屠岸贾的屠刀，所以才主动献出自己的儿子。他熄灭了自己生的光芒，宁愿忍受世人的唾弃，宁愿自己遭受永世的痛苦，也要保留住更多家庭的希望。

程婴与程妻

程婴是一个爱儿子的父亲。他爱他的养子，传授毕生所学给赵孤；他也爱他的亲子，但更多的是愧疚。他在儿子被害时心如刀绞，他穷尽半生向亲子忏悔，他在一切结束后在儿子坟前自杀谢罪。在这部剧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而不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圣人。

除了程婴人设的变动，音乐剧《赵氏孤儿》与以往版本最大的不同在于加入了“程子灵魂”这个角色，他的加入为这个故事带来了新的视角。

其实在芬顿的话剧《赵氏孤儿》中，这个角色就已经出现，但音乐剧大大加重了“程子灵魂”的戏份。

程子灵魂

在以往的版本中，程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代替赵孤牺牲，是这场大义之举的献祭。他只是一个用来解决赵孤受迫害难题的“工具人”。他被设计成无法说话的婴儿，因为没有人在乎他愿不愿意代替别人赴死。他对整个故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却总是被人们忽视。

终于，在音乐剧中，那个无辜枉死的小婴儿有机会长成“少年”，有了为自己发声的机会。

程子灵魂带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赵氏孤儿》。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夺去生命，还没有感知人生就成为了无人祭扫的孤魂野鬼。他从深渊中走来，冷眼审视着故事中的每一个人。

但他确实又是局中人。

他会不舍，会怨念，会扭曲。

当父母因为是否要让他代替赵孤而争吵时，他仍不愿相信父亲真的会献出他的生命。即使已是灵魂，他依然不舍生的希望。

当他看到赵孤以他的身份获得双份父爱，习得一身本领时，他会怨恨父亲当初保护的人不是他。他嫉妒这个同龄人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被对父亲的仇恨和变态的爱充盈到顶点。他将父亲程婴拉入冥界，要永远独占这份属于他的父爱。

在以往的版本中，程婴的自尽是主动的。但在音乐剧中，他是被程子灵魂所杀，程子也完成了他的复仇——但是在世人眼中程婴依然是自杀，毕竟谁能看到灵魂呢？这对父子的羁绊使这个故事的悲剧属性更浓，结尾处程婴在儿子坟前的忏悔是全剧最大的泪点。

程婴人设的加成和程子灵魂的加入，体现出在新时代人们对生命新的解读——“生命对谁都一样，死亡也对谁都一样”。即使是小婴儿，也不能被他人轻易决定生死。

音乐剧《赵氏孤儿》最直观的创新在于视觉表达，尽显创作者的巧思。

大道至简，整部剧的视觉设计处处展现出极简主义。时代背景被刻意模糊，无论是人物造型、道具还是舞台设计都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赵氏孤儿》是一个突破了时空限制的故事，符号化的视觉表达能使观众的注意力更好地集中在故事本身。

以舞台设计为例，孤独横亘着的破败城墙，却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它可以是城墙、是宫殿、是山脉，但它更象征着赵氏家族的荣辱兴衰。故事开始时，赵氏惨遭灭门，城墙上出现了一处破损。随着剧情的发展，这块破损逐渐被修复，最终赵孤复仇，城墙也终于复原。

灯光设计也是一大创新点。这部剧并没有使用常规的舞台灯光，而是运用投影技术。相比于位置、效果较为局限的灯，投影增加了灯光变化的自如感，实现了更加逼真、更加精准的舞台效果。红色的血光、清冷的月光、棋局的变幻等效果都十分生动，将观众代入进风云诡谲的斗争里来。

剧中人物的出场设计独具匠心。演出开始，巨幅画卷被缓缓推出，所有主要角色都在画中。故事中的人物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再次演绎这人间悲剧。

巨幅画卷装置出现了两次。在下半场程婴为赵孤揭示真相时，画卷被再次展开。《画卷解谜》是整场演出的重头戏，非常震撼。这里不多赘述，只有走进剧场才能感受到这一幕的魅力。

赵孤的正式出场颇具象征意义：在舞台纵深处，赵孤从程子灵魂处叠出。程子代替赵孤牺牲，赵孤代替程子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俩是同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决定了宿命。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赵氏孤儿》都已经走到了国产原创音乐剧的新高度。

“赵氏孤儿”的故事传承了两千多年，它每被讲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样貌。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赵氏孤儿这个故事最早的样貌了。

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在那个故事中，并没有大反派屠岸贾，却有一个与夫家叔叔私通的赵庄姬。这个在后世故事中令人怜悯的母亲，其实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她因为自己的情人被驱逐，污蔑赵氏叛乱，引发“下宫之难”。她的儿子也因此成为了“赵氏孤儿”。

然而到了《史记》中，这个故事完全变了模样。大反派屠岸贾制造出所有悲剧，赵庄姬则成为了受害者。公孙杵臼和程婴这两位关键人物也已出现。在这一版故事中，程婴是赵孤之父赵朔的好友。他是为了报答友人恩情才用他人的婴儿代替赵孤牺牲。我们熟悉的赵氏孤儿的故事初具雏形。

屠岸贾

因为时代久远，这个故事为何会模样大变已经无从得知了。或许因为赵庄姬是晋国王室，她的负面消息被隐匿了，后世才会将她洗白成为了赵氏留下唯一血脉而忍辱负重的伟大母亲。

在史书中，这个故事只是作为一段事实被陈述出来。但自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起，这个故事就被改变成为了戏剧。从这一版起，程婴的人设就成为了草泽医生，他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的儿子代替赵孤赴死。平民与贵族的反差，献出亲生儿子的悲壮，都使得这个故事戏剧性更强。

在元代，平民受到压迫，他们需要这种大开大合的戏剧来释放自己的情绪。

故事的前半段不断地在加码悲剧。赵氏惨遭灭门、全城婴儿受到牵连、忠臣义士为保赵孤牺牲、程婴献祭亲生儿子……一幕幕人间惨剧一层又一层地压抑住观众的情绪，观众亟待一个能够纾解的渠道。终于，最后一刻赵孤得知自己的悲惨身世，报仇雪恨，观众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释放，酣畅淋漓！

《赵氏孤儿》对人性的剖析、对情绪的掌握，拿捏住了世界各地的观众。这个故事能这么经久不衰，关键就在于它抓住了人性的痛点和爽点。因此它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千百年来受到世界各地人们的喜爱。

但是，今天的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命有贵贱了。当然，也不会有人为了保护友人的儿子损害其他孩子的生命了。这既不符合当今的价值观，也不被法律允许。

程婴与公孙杵臼

中国音乐剧的本土化还需要继续探索，音乐剧《赵氏孤儿》仍有一些瑕疵在。

例如，最常被观众吐槽的大反派屠岸贾的台词问题。他的饰演者是台湾演员明道。台湾人和大陆人说话的逻辑重音不同，明道在扮演屠岸贾时既无法放弃自己已经习惯的台湾腔，又必须要学会大陆人的说话方式，这使得他讲台词时腔调混乱，观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屠岸贾作为反派，是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他的台词表达不清楚十分影响观众对剧情的理解。希望他今后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或者剧组能解决这个问题。

另外，不知为何，芬顿的话剧版《赵氏孤儿》将赵孤的父亲设计成赵盾。然而事实上赵盾是赵孤的爷爷，赵朔才是他的父亲，而且中文版音乐剧并没有修改这个错误。在笔者看来，将赵盾改正为赵朔并不影响剧情，但音乐剧依然让爷爷当爸爸，这种差辈的角色设计令人费解。

赵盾

《赵氏孤儿》是近年来品质上乘的中文原创音乐剧，希望它不会就此成为难以逾越的天花板。期待着越来越多的优质国产音乐剧和观众们见面。

图片来源：陕西大剧院×西安音乐厅 官方微信

宁波音乐广播《爆款！不愧是<赵氏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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