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历史故事表面，从宏观的社会视野来讨论事件发生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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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雷帝

1547年，年仅17岁的伊凡四世在混乱的国内政治局面中登上沙皇之位。伊凡四世之父瓦西里三世年近60还未有子嗣，直到1530年，其妻叶莲娜才为他生下伊凡四世。瓦西里三世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了3岁的伊凡四世，并要求叶莲娜与7位贵族共同组成摄政会议，代替伊凡四世执政，直至他成年。

随着时间的进展，叶莲娜与其他辅政贵族之间产生了权力上的矛盾，叶莲娜通过一系列手段独揽大权，并逼死瓦西里三世的几个兄弟。1538年，叶莲娜突然离世，其原因不明，据传很有可能被政敌所毒杀。叶莲娜死后，她的兄弟格林斯基通过阴谋手段击败政敌贵族，成功控制整个朝廷。伊凡四世从小便生活在宫廷阴谋、政变与毒杀之中，这使他养成了暴躁、偏执的性格，同时，也让他对于一切威胁王权的大贵族都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恐惧与仇恨。

因此，伊凡四世这一生之中，从未停止过对大贵族的迫害。自16世纪60年代开始，伊凡开始实行“特辖制”。沙皇将俄罗斯土地分为“特辖区”和“普通区”，特辖区的土地质量往往远在普通区之上。沙皇要求封地在特辖区的贵族放弃封地，并用同样面积的普通区土地作为补偿，实际上通过这种方式将好的土地全部收归国有。

大贵族对特辖制相当不满，很多人以流亡、叛乱的方式抵御沙皇的专制统治。面对这些反对者，伊凡四世的回应方式是大屠杀。从1565～1572期间，伊凡总共屠杀了4000余名贵族，在屠杀的巅峰时期，莫斯科的河水都被染上了红色。整个俄罗斯弥漫着一种恐怖气氛，故伊凡四世也被称为“伊凡雷帝”。

随着年龄的增长，雷帝越来越偏执，其残暴程度不但没有减小，甚至增加了。伊凡最为后世所知的暴行要数他在1581年的杀子事件。在这次事件中，伊凡不仅将儿媳妇打流产，而且还不小心杖杀了皇太子。几年后，伊凡在后悔之中去世，他的杀子行为也让俄罗斯陷入了混乱之中。

但是，在残暴不仁、凶恶无比的表面背后，伊凡雷帝又是个相当有文化修养的人。他小时候虽然见证了太多血腥的政治斗争，不过由于其母和舅舅长期把控朝政，他的安全无忧，可以得到完整的宫廷教育。伊凡雷帝酷爱读书，尤其是历史书籍，这令他的知识视野比起其他贵族要广泛的多。而且，伊凡雷帝的俄文造诣颇深，写出的文章一针见血、精猛如剑。雷帝虽善用雷霆手段，但却从来不避讳与其反对者进行论战。他留下了很多精彩的政论文章，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雷帝与叛变贵族安德烈·库尔布斯基的通信，在这些信中，两人就贵族共和更好还是君主专制好进行了一系列争论，是俄罗斯政治史上不可多得的精彩之作。

库尔布斯基：“贵族制是最好的政治制度”

先来对库尔布斯基进行简单的介绍。库尔布斯基的政治履历与伊凡雷帝几乎一致，他在雷帝即位的1547年参加了重臣会议，在1549年成为沙皇的侍卫官，并与伊凡雷帝结下了深厚友谊，这很可能就是雷帝在他叛逃后，依然愿意与他辩论的原因。之后，库尔布斯基就踏上了从军之路，他与金帐汗国分裂后出现的喀山汗国鏖战数年，又参加了针对克里米亚鞑靼人的征伐，立下了大量军功。

经过数年的征战，库尔布斯基已经成为伊凡雷帝最为器重的军事人才之一。1557年，雷帝任命库尔布斯基担任俄罗斯前线部队的指挥官，参与与丹麦、波兰、立陶宛争夺争夺波罗的海霸权的利沃尼亚战争。1564年，雷帝开始扩大君主权力，整治国内的大贵族，此时的库尔布斯基已经是拥有巨大权利与地位的波雅尔贵族之一，他无法忍耐雷帝的所作所为，于是离开俄罗斯，逃亡波兰王国，因为波兰实行的政治制度是被库尔布斯基视为理想政治制度的贵族共和制，贵族有很大自治权，而国王要受制于贵族们的集体决定。

库尔布斯基

流亡波兰之后，库尔布斯基开始著书立传，写作名为《莫斯科大公史》的历史著作，在书中，他大力吹捧俄罗斯传统的贵族共和制度，批判沙皇专制。在写书的同时，库尔布斯基还多次给老领导伊凡雷帝写信，表达自己对雷帝君主专制政策的反感。而伊凡雷帝面对这位曾经的老友、现在的叛徒的信，反应倒也豁达，他不断给库尔布斯基回信，反驳其观点，说明君主制度的优点。

这一来一回的论战，持续了将近二十年。1583、1584年，库尔布斯基、伊凡雷帝接连去世，论战才告终结。

19世纪出版的库尔布斯基书信集

在论战中，库尔布斯基首先指出在俄罗斯传统之中，沙皇的地位并不比贵族高。库尔布斯基称，无论是贵族还是沙皇，他们都是弗拉基米尔大公（注：960—1015年基辅罗斯公国的统治者，在其治下基辅罗斯的面积大大扩张，为莫斯科公国的地域奠定了重要基础）的后代，从血统上来说没有高下之分。库尔布斯基提醒伊凡，他与贵族来源于同一支血脉：“这就是你好久以来残忍嗜血的氏族”。同时，库尔布斯基认为，莫斯科大公与贵族组成的杜马商议来决定政令是俄罗斯的老传统，伊凡雷帝的专制行为则破坏了这个传统。

弗拉基米尔大公

库尔斯基宣称，实行贵族共和制的波兰是最理想的国家。贵族是国家的根基，只有贵族的权利得到保障，国家才能稳定。1422年波兰的法律规定国王不可剥夺贵族的财产，1425年又规定国王不可收回贵族的人身自由，不得侵犯其权利，后又宣布贵族可以不受国王手下官僚的审判。政治上，波兰则实行贵族议会制，王权难以压倒议会。库尔布斯基宣称：“伊凡雷帝将军职人员变成沙皇的奴隶，波兰则给予贵族无条件支配其财产的权利。”这种制度减小了君臣之间的摩擦，使波兰拥有很强的军事能力。

波兰贵族

库尔布斯基在信中指责伊凡雷帝为了获得“无限制的国君地位”，破坏了俄罗斯的贵族共和传统。雷帝对具有威胁的大贵族施行恐怖政策，随意屠杀高贵的波雅尔贵族；随意剥夺贵族土地的“特辖制”则破坏了俄罗斯的封建经济，是国内财政陷入混乱。库尔布斯基认为，伊凡雷帝的所作所为是专横的，根本没有得到法律与基督的允许，早晚有一天，雷帝要遭天谴。

伊凡雷帝的反击：贵族制是罪恶的制度

面对库尔布斯基的严厉指责，伊凡雷帝毫无畏惧，多次回信力陈自己的看法。雷帝首先指责库尔布斯基的叛变行为，作为一个受国王分封的大贵族，也作为莫斯科宫廷里的重要朝臣，库尔布斯基的叛逃是“从一个君主投奔到另一个君主”的死罪。

听取库尔布斯基书信的伊凡雷帝

库尔布斯基不承认这个指责，他认为贵族“自由的为不同的王公服务”是俄罗斯长期以来的传统，以前的莫斯科大公从来没有废除过贵族的自由出走权。而且，波兰的王室与莫斯科王室一样，都是基辅罗斯留里克王朝的后人，因此，库尔布斯基选择加入波兰并不意味着他选择背叛，只不过是加入了一个同样具有正统性的政权而已。不过不管怎样，在库尔布斯基出走后，伊凡雷帝开始禁止贵族随意出行。

对于库尔布斯基青睐的贵族共和制，伊凡雷帝进行了严厉的指责，称贵族制是最坏的一种政体。伊凡用自己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作为例证：“贵族们不做好事，之时贪求财富与光荣，互相倾轧不休。”贵族们只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从来不想想如何增进国家的利益，，“如果国家内部纷争而四分五裂，谁还能领导对外抗敌呢？”伊凡用自己最擅长的历史举例，称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不是因为拜占庭皇帝没有听从达官贵人的劝告，而恰恰是太过轻信教会。

伊凡雷帝声称，大贵族们如此道貌岸然的宣扬优雅的贵族共和传统，批判君主专制的血腥，但实际上大贵族因叛乱而造成的流血比沙皇专制造成的流血更多。贵族不仅让沙皇流血，还给人民造成了无尽的苦难：“大贵族是在什么时候使人流血呢？不是因为受伤，甚至不是一滴滴的血，而是许多受你们重压的牛马的血汗和劳动，由于你们的凶残和压迫，他们不是流血，而是流泪如注，从心底里呻吟哭泣。”

为了避免贵族制的坏处，伊凡雷帝认为，俄罗斯应当实行沙皇专制。“君主专制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创始于弗拉基米尔大公，罗斯君主自古以来皆亲临朝政。”在君主专制制度下，沙皇是最高的审判者，不受贵族、宗教与法律的审判。在这种制度下，权力全部集中于沙皇的手中，这样国家便不会陷入分裂。与此同时，伊凡雷帝还宣称自己将保护平民不受贵族的侵害，那将那些忠于沙皇的平民提拔起来对抗各自为政的贵族。

结语：贵族还是君主——俄罗斯的终极困境

80年代伊凡雷帝与库尔布斯基接连去世后，关于贵族制还是君主制的论战暂且告一段落。但这并不等于贵族与君主之间的矛盾消失了，直至19世纪中叶，沙皇与贵族之间的争斗一直困扰着俄罗斯，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时常受到贵族的阻扰，贵族的权利又被彼得、叶卡捷琳娜二世等人不断削减，19世纪20年代，沙皇尼古拉一世一上位就遇到了西化贵族的叛乱……

彼得大帝

沙皇与贵族争斗的长期历史，让我们需要以更广阔的社会视野来看待伊凡雷帝与库尔布斯基的论战。这次论战并不是一次巧合，而是俄罗斯文明发展的必然产物。俄罗斯的地理位置极为独特，四面楚歌、强敌林立，位于俄罗斯的政权需要同时面对奥斯曼人、北欧人、东欧人与蒙古人的侵犯，这导致俄罗斯政权极易因外部入侵而灭亡。因此，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如何从如狼似虎的强敌之中生存是他们的第一要务。

但是，俄罗斯贫瘠的自然资源与恶劣的气候又使他们的农业水平非常低下，其生产力很难对抗强敌的入侵。因此，俄罗斯需要效率更高的资源动员手段，才能在敌人的进攻下生存。俄罗斯政权唯有采取中央集权制，才能拥有更高的资源动员手段。但是，莫斯科公国的前身——基辅罗斯公国是典型的贵族共和制度，如果沙皇想实行君主专制，他就需要面对强大的贵族传统的阻挠。这就是伊凡雷帝面临的处境，因此，这次论战之所以会爆发也就不足为奇了。

余孽君在这里只是分析此次论战产生的社会原因，至于伊凡雷帝与库尔布斯基谁说的对，就请各位读者自行判断了。请问各位读者，你支持谁的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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